旅行
2011-11-26 0:5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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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兰州到广州的火车要晃接近四十个小时,不知不觉间,竟发现自己在这条线路上来回跑了八年,每次都会坐在车厢内,看着外面那似乎熟悉但实际上还是很陌生的景色,总觉得自己似乎在那么一个瞬间体会到了流浪。
但我想,我还是错了,在见到他们的时候。
今年踏上旅途时的心境远不如往年,毕业的事情又一次在严酷冷漠的制度漏洞下让我成为了受害者,回家感受到的更多是人性在利益诱惑之下表现出的种种不良。我没有资格去批评什么,因为我总会反问自己,换做是我,我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而答案并不是否定的。我感到了人心和人性是如此脆弱的东西,我更多的感到的是无奈和孤独吧。自从好多年前我独自离开那片土地,就意味着从此孤独将与我随行,别人没有义务关心和理解你。所以再次踏上归途的时候,有点沉默、有点抑郁、有点哀伤。
然后遇到了他们,在火车我床位的旁边,有三个男人正在哪里有说有笑,用英语和旁边的几个小女孩聊天。两个男人看起来有三十来岁,另外一个年轻一些,从英语的口音上看,八成是日本人,几个女孩都是中学生的样子,好像是姐妹,旁边坐着的似乎是她们的母亲。我有些好奇,就靠在她们对面的墙壁上兜着手静静地看。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三个男人中只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能讲比较流利的英语,但从词汇和语法上看并不算太专业,那个看起来年轻些的胖胖的人似乎也会说,但性格太腼腆,似乎怕生的样子,用日语给旁边的那位讲,然后由旁边的人给他做翻译,但也会偶尔纠正“翻译”的措辞和语法,还有一个光头的三十岁男孩,完全不会讲英语的样子,但从头至尾数他说话最多,也笑的最开心,可怜的“翻译”只好硬着头皮绞尽脑汁搜索自己有限的英语词汇来表达光头男的每一个意思,有时为了解释一个意思,要花很大的功夫用英语说好多次,而作为听众的那几个小女孩,本来英语的程度似乎也有限,就是听流利正宗的英语也难完全理解,对翻译男的蹩脚英语自然理解十分有限,自己讲的英语也是漏洞百出,如此你来我往搞老半天,总是讲不清楚,最后大家笑了,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的我也会心的微笑,没有说话。
翻译男有点着急了,他似乎并不知道交流的问题出在哪里,有点小小的局促了,他慌张的抬头看看周围,看到了我。那时的我正安静的站在安静的角落里微笑的看着他。或许是因为看起来我的年龄像会英语的样子,也或许我这种习惯性的微笑让他感到一丝慰藉吧,他竟然大胆的对我开口:“sorry,do you speak english?understand?hlep?”(不好意思,你讲英语么?明白?帮忙?)他显然也有些紧张,有点语无伦次,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微笑的着点点头,对那几个女孩用汉语说他们几个日本人的意思,又接着用英语吧女孩们的话翻译给翻译男听,这次他们理解了,翻译男很开心的对同伴用日语解释,这下大家都理解了,笑了,都很开心,光头男笑的尤其开心,不停地对我说:“aligado”这是日语,意思是谢谢,我理解了,但是我并不知道用日语怎么说不客气,于是我摇摇手示意,但显然他以为我的意思是没理解,于是他立刻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后很认真地埋头找了半天,然后抬头对我说“些蟹!”或许是因为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太可爱了吧,大家都笑了,但是光头男依旧没有理解,以为自己说错了,很认真地对旁边的翻译男询问,我也笑了,我走过去拿过他的小本儿,指着谢谢下面的一句话对他说,“不客气”,这次他明白了。接着笑,笑声荡漾在整个车厢里。
不知不觉间我就从角落走进了他们的中间,光头男用日语讲给翻译男听,翻译男用英语讲给我听,我再翻译成中文,一来二去,我这个专职翻译成了一个纽带,连起来好多人,三个日本人,三个中国小女孩,一位中国母亲,还有一个我的同乡比我大一轮的大姐。从上车后就一直聊,聊到熄灯,大家互道晚安。
我躺在床上,对女友发短信汇报今日的趣闻,女友说,“(*^__^*) 嘻嘻……,很有成就感吧。”呵呵,是啊,人不就正是在社交中定位和实现自我价值的实现么?人总是因为需要别人而觉得孤单,总是在被别人的需要的时候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真实。车轮有节奏的磕击铁轨的声音,沉稳而又不失活泼,像此刻我的灵魂,伴我安眠。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大概是八点多吧,探头出去的时候,发现光头男已近醒来,坐在过道的凳子上在写东西,他看见了我,很开心的说:“Ohayo!”,就是日语早上好的意思,我也说“Ohayo!”,爬下床,洗漱完毕之后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看杂志,眼睛偶尔看看窗外,偶尔看看他在写的东西,日语的,当然我是看不懂,但是日文中的平假名是从中国汉字借过去的,我尽然也能猜个一半一半,他在写旅行日记,写下他每天的见闻,我忽然觉得那些文字有些情切。此时我们正好路过西安的古城墙,我轻轻地拍拍他,指着窗外,接过他的笔在他的本子上写下“城墙”两字,他没有理解,我用英语解释了一番,但看样子他的英语水品的确不敢恭维,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他的Ipone5,终于打出“城壁”两字,然后抬头问我是否正确?我终于明白他也明白了,我点头,接过笔,接着写到:“兹、城壁、仅、存在、全中国”。他看着这些词汇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在下面写到“中国、一、存在”然后打了一个问号,我点头,笑了,他也笑了,说“sgaoyi!”意思是厉害。这时候通行的老乡大姐也醒来了,于是我们三个人用纸和笔开始了全新的交流,夹杂着一些简单的英语,伴随着我们相互学习对方语言发音时的让人发笑的不准发音,车厢就此苏醒了。阳光很好,不觉晨寒。
第二天是用纸笔开始的新的一天,翻译男这下轻松了,他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费力的绞尽脑汁搜索自己有限的英语词汇,他们写下自己语言中汉字的部分,夹杂着简单的解释,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了,但反而我却忙碌起来,因为日文变中文相对容易,很多平假名词汇其实就是从古汉语词汇转化过去的,我们看起来虽然有些陌生,但终归还算认识,但我们把中文转换成日文平假名词汇则很有难度,首先是繁体字的问题,他们不认识简化字,我们需要先把简化字变成繁体字,而且有些繁体字我们根本不再使用,其次就是古词,比如我们现在说老师,在日文里面对应的词是先生,这是中国古代称呼老师的名词,最后就是语法,日文有时宾语是前置的,比如我们说我吃过饭了,在日文的语序却是“餐、我、食(dis)”(dis大概表示一种完成时态),我没有学过日文,只是在看日本动漫和玩日本游戏的时候略有所知而已,而不用多想,用笔做中文转日文翻译的人就只有我这个专职“翻译”了。
其实并不容易。
光头男写下自己的名字,矢部昭仁,告诉我们这是他的名字,大家立刻就明白了,还给他解释在中文里面这些字的含义,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们在日文里面也是这个意思。然后他问我的名字,我第一次写“龙X”,第二个字他认识,但指着第一个字摇头,我又写下繁体的“龙”,他还是不认识,我想了老半天,写下“伊达政宗”接着写下“独眼龙”,然后用日文念“独眼龙”给他听,“daokgan liu”“liu”然后指着“龙”这个字,(伊达政宗是日本战国时代后期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大名,因为他一只眼睛是瞎的,所以人称独眼龙,我知道这个发音是因为看动画片学的)这次他明白了,他也用笔解释说,在日本,写法是“伊逹政宗”和“独眼竜”,我会意的笑了,他也笑了,“竜”这个字是“龙”字的一种草书体,就算在中国古代都极少这样用。我的名字解释起来都要这么复杂,里面居然有这么多文化历史的沉淀,我感到一种学习的快感。
就这样用纸和笔还有简单的英语,在西安,我给他们讲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在河南,我给他们讲孔子、孟子以及战国七雄的故事,路过武汉黄鹤楼的时候,我给他们讲黄鹤楼的故事和诗词,还兴致大发的在他们的笔记本上题诗,题的诗很简单,一首静夜思,一首春晓、一个李白、一个杜甫。在赤壁,我给他们讲他们喜欢的三国人物的故事,他们则给我讲我最感兴趣日本战国织田信长、上杉谦信等人的故事,那个比较年轻的胖胖的日本人来自新泻,以前是上杉谦信的地方,所以当谈到自己家乡的英雄时,他不再腼腆,所有人都沉浸在“军神”谦信和“武神”信玄之间的一次次经典战役之中。
翻译男来自冲绳,他无比自豪的拿着自己的Ipone5给所有人晒他家人的照片,他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一个刚刚两岁的可爱女儿,他有个妹妹也很漂亮,嫁了一个欧洲人,生下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小Baby,车厢里的人争相传看,洋溢着幸福的赞美声。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光头男的心眼好坏哦,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坏笑着给我看她这年年初刚结婚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傻笑的超级可爱,他对着我赞美了一番自己的老婆如何如何,忽而坏坏的一笑,伸出手来对着我说“yours!”“let me see your girl!”我是又好气又好笑,接着几位日本朋友就津津有味儿的坐在我身旁,听我讲述我的感情故事,我用英语讲,翻译男帮我翻译成日语,旁边的中国朋友都忙着传看相片,基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听不懂,我于是就很安静的把我和女朋友八年的分分合合慢慢地讲给他们听,讲我们如何相见,如何慢慢地走到一起,又讲到后来为什么分开,为什么又回头,最后讲到两地分隔带来的种种不变。与其说我是在讲述一个个故事,不如讲我是在倾诉一种情绪,情绪中夹杂着爱和思念,也夹杂着迷茫与无奈。人往往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一个安安静静倾听你诉说而不会因评价而打断你的存在,在那个时候,他们做到了。故事的最后,我讲到我和女友最后的短暂的重聚之后又要各奔东西,不免慨叹。翻译男拍拍我的肩膀说:“dayijiaobu(日文没问题,不用担心的意思),I believe you can。(相信你能行)”昭仁则不断感叹“yasaxi(日文温柔的意思)”。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居然不再有哀伤。人因为需要倾诉而感到孤独,倾诉之后往往希望别人给自己一个回应,一方面,是希望确定倾听者存在的真实,另一方面,也是倾诉者想要得到某个预期的评价。人的心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需要人来安慰,需要在不断地心与心的碰撞中确定自己存在的真实与合理。
我很感谢这三位在水一方的友人,就像他们感谢他们的上帝一样。
他们是基督徒,这个细节是我在第二天的早上发现的,那时的昭仁正在写旅行日记,笔记本旁边放着一个小本书,很厚。还有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从包装上看,我猜那本厚厚的一定是圣经,我借过那本,小心翼翼的翻开,果然是。昭仁对我说,他们这次出来旅行三男三女(那三个女的在另一个车厢),都是在教会认识的好朋友。我拿过另外写满字的那几页纸,原来上面写满了日文和相应的英文,昭仁每天早上都会学习这些句子,我感叹他的好学,看着那些句子,是一些比较简单的自我介绍性的语句。然而忽然我看到了这句:“I use to be in prisen for 10 years.”(我曾经在牢里蹲了10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前一天,我的老乡大姐看见他护肘下面藏得纹身(日文说青刺),本来是想赞美他刺青很漂亮,但是他却有点不好意思的在纸上写下:“我、昔、恶人”(我曾今是个坏蛋),本来我的理解是他的青年时代或许有些不务正业,喜欢追逐潮流,但当我看到他的那句话时,我明白他用“恶人”形容自己的过去并不是有意的夸张了。我指着他的那句话问他,他很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笑笑,像是犯错的小孩一样,我也笑了,对他说:“dayijiaobu,mondainai”(没事的,不用介意)。
我并不知道昭仁是被上帝拯救而走向的善良还是为了走向善良才去寻找到上帝,但我想这件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上帝原谅了他的过去,他已经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就好像你的新女友完全不介意你的过去,你开始了初恋一样。昭仁已近四十岁了,但它看起来却想三十出头一样年轻,他的T-shirt背后写着“young mind,free waik”。(年轻态,自由行)我很喜欢,这就是昭仁,他的主倾听了他的倾诉,原谅了他的过去,他变得不再孤独、不再迷茫、不再身负压力,他回到了本真的自己,赤子模样。
那天晚上翻译男送给同乡大姐一把冲绳当地艺人手绘的扇子,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一套男士的日本和服套在我的身上,很开心的和我拍照留念,整个车厢都充满了笑声。那夜翻译男忽然问我我是否信仰上帝,我说不,我自小学佛长大,他问我中国人信教的多么,我说不,他也说日本和中国一样,也是大多数“无信仰”。我说,其实人应该有一份信仰,不管信奉的是哪一位神,只要有一个倾听者存在在哪里,我们就有了安全感,就可以战胜恐惧、孤独和邪念。他们深有同感,纷纷竖起拇指称赞。
第三天大清早,同乡的大姐在衡阳下车了,她要去桂林,昭仁天刚亮就爬起来帮她打点行装,我也起来帮忙。最后依依不舍的送走了这位性格开朗的大姐,昭仁留下了自己的邮箱。这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再过几个小时,我和这位可爱的昭仁也要分别了。
我拿出纸和笔,用汉语给昭仁留下了一封长信,长信的内容我已近难以复述。写了很多,昭仁回去翻译恐怕也要花不少精力。只记得在摇摇晃晃的列车上写字,不好看。但心却慢慢地平静了。
人生就像是旅途,总会见到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不同的聆听者和倾诉者,人需要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扮演不同的角色,但终归,人是人的上帝。有些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孤独;有些人驾驭不了流变,所以疲惫;但这就是生活,你又能如何呢?你又该如何呢?
昭仁叠了一只纸鹤给我,翅膀上一只写着“昭”,另一只写着“竜”。我把他留在我的床头,看着它,我总会想起临别时我们拥抱、欢笑、互道珍重,总会想起他再纸上感叹“不知、何时、何地、再见”,总会想起我在他笔记本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字:
缘。
2011-8-9